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情不自禁地自投罗网|钟鸣导读
未遵守卡夫卡遗愿焚其手稿的勃罗德,在介绍朋友时叙及过德语的先驱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克莱斯特。他对卡夫卡的影响,怕超过了歌德和席勒。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是德国浪漫主义最重要的作家,一生写作未及十年,却留了八部戏剧,八部小说,及许多诗篇和随笔。素有“德国的梅里美”之称。他出身贵族,是古普鲁士军官家庭后裔,性格狷狂,学问了得,精通哲学、数学、古文,一生憎恶空话,作品奇崛。因心灵太复杂,感情强烈,勃兰兑斯称他“是德国知识界最难对付的性格”。即便当时的歌德,也叹其才华,说他想表现“感情瞀乱”,却又忌惮他的古怪,并直言“虽然,我真想表示诚恳的同情,克莱斯特仍然只使我感到可怕的嫌恶”。在其喜剧《破瓮记》因歌德独断为他重新分幕而导致上演失败后,还差点引起克莱斯特与歌德的决斗。他的戏剧声望极高,其《赫尔曼战役》甚至为后来希特勒的纳粹所推崇,但他的小说,也不能等闲视之,代表作有《侯爵夫人封·O》《义子》《马贩子米赫尔·戈哈斯》和这里推出的《智利地震》等。克莱斯特的作品,好以悲剧收场,人生亦如此,于他是谶。1811年,他结识了颇有才能的亨里埃特·福格尔夫人,也是个忧郁自苦的人。一见如故,爱也疯狂。一次,她提醒他,他答应过她要尽一切的力满足她的要求。克莱斯特说,是的,他随时可现实自己的诺言。于是,福格尔说:“那么,杀掉我吧,我太痛苦了,再也活不下去了。当然,你是做不到的,世上再也没有男子汉了”。结果,1811年11月的一天,克莱斯特与她来到波茨坦附近的浴盆湖畔,留下了一封幽默而古怪的信,克莱斯特先开枪射穿福格尔的左胸,随后,开枪击中了自己的头颅。他只活了三十四岁。或许,看这世界太透彻,了无希望,所以,他作品中的主人翁,命运使然,即便大难不死,也会情不自禁地自投罗网。
——钟鸣
诗人、随笔作家
智利地震
[德]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
杨武能 译
一六si七年在智利王国的京城圣地亚哥,爆发了一次大地震,使得成千上万的人不幸丧生;就在大地开始震动的一刹那,一个被控犯了罪的名叫赫罗尼莫·鲁黑拉的西班牙青年,正好站在囚禁他的牢房里的梁柱旁,打算悬梁自尽。他曾经受聘在城里最为富有的贵族之一的唐·恩里克·阿斯特隆府上充当家庭教师,大约一年前才让东家给辞退了,原因是他与东家唯一的女儿唐娜·荷赛发之间产生了爱情。在老贵族严厉告诫女儿,不准女儿与赫罗尼莫再有往来以后,他俩仍旧秘密约会,结果叫阿斯特隆骄傲的儿子给窥探出来,向父亲告发了他们,使老头子大为震怒,一气之下把女儿送进了圣母山上的卡美尔派修道院。谁知赫罗尼莫却偶然得着一个机会,与荷赛发重新接上了头,并且在一个幽静迷人的夜晚,把修道院的花园变成了他无比幸福的天堂。
这天是耶稣圣体节,嬷嬷们的游行刚刚开始,见习修女们走在队伍的最后边;然而就在圣钟齐鸣的当儿,不幸的荷赛发却发作了临产前的阵痛,一下子倒在教堂前的台阶上。这件事引起的震动真是非同小可;人们不顾她当时的处境,立即将这个年轻女罪人关进监狱,而且还不等她出月子,就遵照大主教的谕旨对她进行了最严厉的审判。城里的市民们谈起这件丑闻来更是义愤填膺,出事的修道院也成了众矢之的。这一来,阿斯特隆全家的请求也好,修道院女院长本人的希望也好——鉴于姑娘平素品行端正,院长对她很是喜欢——都无法减轻修道院的诫规将加在她身上的严厉惩罚。一切办法都想尽了,才不过在总督的干预下,把她原本判处的火刑改成了砍头,可这仍然使得圣地亚哥城中的太太小姐们十分气愤。在行刑的队伍预定经过的街道两旁,有的住户将自己的窗口出租,有的甚至揭掉了房盖;城里虔诚的姑娘们更向外地的女友发出邀请,要她们来亲亲热热地待在自己身旁,共同观看这上帝给罪人以报应的活剧。
赫罗尼莫呢,这时也已经被投进狱中,一听那可怕的消息差点儿晕了过去。他企图逃跑没有成功;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异想天开,他四处碰到的都是铁栓和墙壁;他想要锉断窗上的铁条被发现了,结果只使他遭到更严格的监禁;他在圣母玛丽亚的像前跪下来,无限虔诚地向她祈祷。在他看来,现在唯有圣母才可能给他以拯救。然而可怕的日子终于来到,他胸中便对自己的处境完全丧失了希望。随着伴送荷赛发去刑场的钟声敲响,他的心也一下子缩紧了。活着似乎已经使他厌恶,他于是决定用一条偶然留给他的绳子,结束自己的生命。刚才讲过,他正站在墙面前的一根柱子旁,准备把这条将要帮助他逃离悲惨人世的绳子套到嵌在墙壁里的一根铁钩上去,突然间,哗啦啦一阵巨响,犹如天塌了一般,大半座城市都陷进地下,把所有的活物一股脑儿用废墟的瓦砾给埋葬了。
赫罗尼莫吓得目瞪口呆,仿佛整个意识都被粉碎了似的,眼下只知道抱住他刚才准备靠它寻死的柱子,免得身体栽倒。他脚下的大地摇来晃去,狱中的墙壁全部迸裂,整座建筑开始倾斜,向着街道方面倒去。只是亏了倒得不快,被对面的房屋倒下来支撑着,碰巧形成一条拱道,整个监狱才未全部夷为平地。赫罗尼莫浑身颤抖,毛发直竖,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便趴在已经倾斜的地板上,向着两幢建筑相撞时在监狱正面墙上撕开的一个大洞滚去。他刚刚到了外边,地又猛然一动,一整条本已震得够呛的街道便完全坍塌了。他失魂落魄,不知该怎样逃脱这场浩劫。在死亡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的情况下,他慌慌张张地翻过颓垣和断梁,向着最近的一道城门奔去。
那儿正好也有一所楼房倒塌下来,砖石瓦块四处乱飞,把他赶进另一条街;这儿的房屋着了火,火舌舐着浓烟,从一面面山墙中窜出来,吓得他踅进旁边一条街道;那儿马波乔河水漫出了河床,奔腾咆哮着向他扑来,又赶他到第三条街。这儿躺着一堆死尸,那儿还有一个声音在废墟底下呻吟;这儿有人趴在燃烧的房顶上狂呼乱叫,那儿的人和牲口正跟浪涛进行搏斗;这儿一位勇敢的人正在救援遇难者,那儿一个人面如死灰,冲着苍天伸出一双颤抖的手,不吱—声。赫罗尼莫终于到了城门口,爬上城外的一座土坡,然后头一晕,便倒在坡上了。
他这么不省人事地躺了约莫一刻钟才苏醒转来,背冲着城市从地上半支起身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胸部,不知道在眼下的处境该怎么办才好。从海上送来的西风吹拂着他,使他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举目四望,只见圣地亚哥城郊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唯有到处可以看到的惊惶不安的人群,才使他的心里憋得慌。他不明白,是什么使他和他们来到了这里。直到他掉过头去看见城市已经陷塌了以后,才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那可怕的一瞬。他深深伏下身去,使额头都碰到了土坡,感谢上帝奇迹般地拯救了他。仿佛最后那个可怕而深刻的印象,把他心中过去的一切全排挤掉了,他为能在这花团锦簇的世界里继续享受可爱的生活而髙兴得哭泣起来。随后,他注意到自己手上的一只戒指,猛然想起了荷赛发。想起荷赛发便想起了他坐的监狱,他在狱中听见的钟声,以及在监狱倒塌前的那一瞬间。这一来他的心胸又让深沉的忧郁给塞满了。
他悔不该祈祷上帝,仿佛这位坐在云端的万物的主宰在他看来也非常可怕。他混进从一道道城门涌出来的人流,看见人们全忙着抢救自己的财物。他鼓起勇气打听阿斯特隆的女儿的下落,想了解她是否已经被处决,可谁也说不清楚。一个妇女肩上扛着沉重的家什,胸前吊着两个孩子,弯腰曲背地打他面前经过,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她可是亲眼瞧见那女犯人给斩了首啦。赫罗尼莫掉头走去;他计箅一下时间,自己也不能再怀疑她已被处决,便坐在一片孤寂的树林里,放声痛哭起来。他希望大自然的灾难最好能重新降临到他头上。他不理解,在他凄苦的心灵渴求着死亡的时刻,死神怎么像从四面八方自动跑出来救他似的,使他得以逃生。他狠下决心,这会儿即使周围的橡树连根拔起,一起向他倒下来,他也决不再动一动。后来,他哭够了,经过热泪的冲洗心中重又萌生出希望,便爬起来,在田野上东西南北地乱走。每一个山包只要有人聚集着他都去看看;每一条道路只要有逃难的人流涌过他都去走走;哪儿只要看得见一条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飘动,他的腿便哆嗦着朝那儿移动。可是,哪儿都找不到阿斯特隆的可爱的女儿。
太阳偏西了,他的希望也已随之开始破灭。这时候,他已来到平原的边上,面前展开着一道只有很少逃难者的宽大的山谷。他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他已经又准备走到另一边去,却突然在一道灌溉谷地的山泉边,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她正专心致志地在泉水中洗自己的小孩。一见此情景他的心立刻雀跃了。他充满幸福的预感,连跑带跳地翻过石堆,下到谷地,口中连连喊着:“啊,圣母!啊,仁慈的母亲!”一一那女人被响声惊得四下张望,他一看果然是荷赛发。
这两个为老天的奇迹所拯救的不幸的人,是何等欣喜地拥抱在一起啊!原来荷赛发在走向死亡的途中,眼看就到刑场了,突然间房屋都轰隆隆倾倒下来,行刑的队伍整个给砸得七零八落。她胆战心惊地朝着最近一道城门奔去,但头脑很快清醒过来,想起她那可怜的儿子还留在修道院中,扭转身又朝修道院跑。她发现整个修道院已成为一片火海。女院长在眼看荷赛发快离开人世时答应过替她照看孩子,这当儿正站在大门外高声喊叫,要人去救她。荷赛发穿过滚滚而来的浓烟,冒着被四周已开始倾覆的房屋埋住的危险,勇敢无畏地冲进门去,好像得着所有的天使保佑似的,不多一会儿便抱着婴儿安然无恙地冲了出来。她正想投进用手抱着脑袋的女院长怀中,不料一道山墙砸下来,女院长和院中的所有嬷嬷全都惨死。荷赛发被这可怖的景象吓得哆哆嗦嗦直往后退。随后她匆匆替女院长合上眼睛,仓皇逃去, 一心只想从劫难中拯救出上帝重新赐给她的心肝宝贝儿。没走几步,她就碰见人们抬着大主教的尸体迎面而来。尸体刚刚才从大教堂的废墟下拖出,已经血肉摸糊了。总督的宫殿也已倒塌;不久前判决过她的法院正被熊熊烈火包围着;在曾经是她父亲的住宅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一片湖泊,湖面上冒起一缕缕淡红色的雾气。荷赛发鼓足全身的力气坚持着,强压着内心的哀痛,怀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勇敢地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眼看已到城门口,这时她又发现赫罗尼莫曾经在里面唉声叹气的监狱也一样变成了瓦砾。此情此景,使她再也站立不住,险些儿就晕倒在街角上。可就在这一刹那,她身后一幢被震散架的楼房猛地坍塌下来,吓得她重新跳起。她吻了吻孩子,抹去眼中的泪水,不再管包围着自己的恐怖世界,径直奔出了城门。到了郊外,她立刻断定,并非每个曾经住在坍塌了的房子里的人都一定会被砸得粉身碎骨,于是站在前边的一个岔路口,静静等着,看看除去小菲利普外她那个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是否还会出现。终于没等着,她只好往前走。走完一段,人更加拥挤,她转过身来又等。她流了许多眼泪,最后悄悄溜进一道松树荫蔽下的幽暗山谷,想要为她相信已经逝去的爱人的灵魂祈祷祈祷。谁想就在这儿,就在这像伊甸园似的幸福的峡谷中,却找到了他,找到了她的亲爱的人。现在,她满怀感慨地对赫罗尼莫讲述这一切,讲完后把孩子递给他,让他亲吻。
赫罗尼莫接过孩子爱抚着,尝到了做父亲的难以言表的快乐。孩子看见这张陌生的面孔却哭闹起来,他就用没完没了的亲吻去让他闭住小嘴。不多时,无比美丽的夜幕降临了。这是一个充溢着奇妙温暖的芳馨的夜晚,一个洒满银辉的静谧迷人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只有诗人才梦想得到。沿着谷中的流泉,到处都有人停下来,在皎洁的月光下用苔藓和树叶铺成松软的床铺,在熬过这苦难深重的一天以后终于得到安息。只是那些可怜的人仍然哭哭啼啼,这个哭他失去了自己的住宅,那个哭他失去了老婆孩子,另一个哭他失去了一切的一切。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的欢欣增加任何人的愁苦,赫罗尼莫和荷赛发悄悄钻进一座稠密的小树林。在林中,他们找到一棵美丽的石榴树,枝叶扶疏,鲜果累累,甜香扑鼻,还有一只夜莺在枝头唱着热烈的情歌。赫罗尼莫靠着树干坐下来,荷赛发坐在他怀里,小菲利普又坐在荷赛发怀里。三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用他的大衣遮盖着身体。树影在他们身上慢慢移动,叶影里洒落着点点光斑,直到曙光就要升起,月亮的圆脸已显得苍白时,他俩才沉沉地睡去。他俩一个劲儿地讲啊,讲啊,讲修道院的花园,讲狱中的生活,讲彼此为对方所吃的苦。当他们想到,世界不得不遭受这么多的劫难,才使得他俩得到了幸福,心中真是感慨万千!他们决定一等地震停止,便动身去康塞普西翁,荷赛发在那儿有一位好朋友,她希望从朋友手中借到一笔小款子,以便乘船前往西班牙。赫罗尼莫在西班牙有一些属于母系的亲戚,他们决定在那儿度过自己幸福的一生。他俩拿定主意以后,又接过许多次吻,然后才睡着了。
他们醒来时,太阳已经髙髙挂在空中。他们发现附近也有几家人,都忙着在篝火旁准备简单的早饭。赫罗尼莫正愁着不知怎样去为他的妻子孩子弄到吃的,一位衣着讲究的年青男子怀里抱个婴儿,来到了荷赛发跟前,谦逊地问她,她是否愿意喂这个小可怜虫一会儿奶。孩子的妈妈受了伤,正躺在那边树下起不来。荷赛发认出他是一个熟人,神色有些慌乱。对方理解错了,继续说:“只需喂一会儿工夫,唐娜·荷赛发。这孩子自大伙儿遭到不幸天灾的那一刻起,就啥也没吃过。”
荷赛发于是道:“我没有立即答应,唐·费尔南多,那是另有原因的。在这样可怕的时刻,谁也不会拒绝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别人的。”说着便把自己的孩子递给父亲,接过人家的婴儿喂起来。
唐·费尔南多非常感激她的好意,便问他们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到他家人那边去,那边眼下正在篝火上做着小小的早餐。荷赛发回答,她乐于接受这一邀请,赫罗尼莫也未表示任何异议,她便跟着费尔南多到他家属那儿去了。他的两位姨妹非常热情亲切地接待她,她也认识这两位令人尊敬的小姐。唐·费尔南多的妻子,唐娜·艾尔维莱双脚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看见荷赛发正在给自己饿坏了的孩子喂奶,便亲亲热热地拉她坐在自己身旁。还有唐·佩德罗,唐·费尔南多的肩膀受了伤的岳父,也慈祥地冲着她点点头。
在赫罗尼莫和荷赛发心中,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想法。他们看见现在人家这么亲切友好地对待自己,就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那过去的一切——那刑场,那监狱,那钟声。难道他们只是做了一场恶梦吗?仿佛自从大家受到那地震的可怕打击以后,所有人的心肠都变软了。他们回忆的思路就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前就什么都已淡忘。只有唐娜·伊莉莎白,昨天一位女友邀她去观看行刑的场面,可她给拒绝了,眼下还时不时地把她做梦似的目光停在荷赛发身上。只是每讲到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新的不幸,她那刚刚才逃离现实的灵魂又被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人们讲,城里在发生第一次大震后突然满街都是女人,一个个竟当着男人们的面分娩起小孩来;教士们则擎着十字架在城里四处乱窜,口里高喊着:“世界末日到啦!世界末日到啦!”一队卫兵奉总督之命要求空出一座教堂,有人却回答他们:智利已不再有什么总督!在恐怖大到极点的时刻,总督不得不下令竖起一些绞架,以制止趁火打劫的现象蔓延。这样,一个无辜的人为逃命而穿过一所正在燃烧的住宅的后院,就被房主不分青红皂白给逮了起来,立刻套上绞索。
荷赛发一直在调理唐娜·唐娜·艾尔维莱的创伤。趁大家七嘴八舌讲得最热闹的当口,后者便抓住机会问荷赛发,在那可怕的一天里她的遭遇怎样。荷赛发心情十分抑郁地给她讲了讲大致情形,欣慰地发现这位夫人已经热泪盈眶。唐娜·艾尔维莱抓过她的手去紧紧握着,示意不要再讲下去。
荷赛发感到自己是置身于一些善良的人们中。她怎么也克制不了心里的这样一种感觉:已经逝去的一天尽管带给了世界许许多多苦难,但也赐予了世界一个老天从未赐予过的恩惠。可不是吗,当那人类在尘世上的一切财富都归于毁灭,整个自然界都面临覆灭危险的恐怖时刻,人类的精神本身却像一朵美丽的鲜花,盛开怒放起来。在目力所及的一片片田野上,各阶层的人全混杂着躺在一起,王侯和乞丐,贵妇人和农家女,高官显宦和打零工的,修士和修女,全都相互同情,相互帮助,全都乐于把自己抢救出来的维持生命的东西分给他人,仿佛那一场浩劫把所有幸免于难的人全变成了一家人。现在人们已不像过去茶余饭后似的聊闲天,而是讲着种种英雄的事迹:一些过去在社会上受蔑视的人,如今表现出了罗马人一般的伟大;无私无畏,舍己救人,藐视危险,视死如归,仿佛把生命看得一钱不值,随时可以抛却,又随时可以再次得到。凡此种种,举不胜举。是的,没有谁在这一天没经历过一桩感人的事,没有谁自己没完成一件侠义行为,这样,人人心中都虽苦犹甜,以致谁都说不清楚,人类的幸福总起来看是增加得多呢,还是减少得多。
赫罗尼莫和荷赛发这么想啊,想啊,谁都不吭一声。最后他挽着她的胳膊,在石榴林的浓荫下来回踱步,心情真有说不出的愉快。他告诉她,在这人心善良、一切情况大为改观的情况下,他准备放弃登船去欧洲的决定了。
他说要是一直对他的事表现出善意的总督活着,他就将去跪在他面前求他。他希望能和她一起——说到这儿他吻了她一下一一留在智利。荷赛发回答,她心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她说只要父亲还在人世,她不怀疑他会原谅他们。不过她认为,与其去跪求总督,不如前往康塞普西翁,从康塞普西翁再向总督提出书面请求更好,因为在那儿无论如何离港口更近,要是情况非常好,出现了所希望的转变,再回圣地亚哥来也挺容易。赫罗尼莫稍稍考虑一下,便同意她这个聪明的办法。他同她一边展望着美好的未来,一边继续在林间小道上漫步。又过了一会儿,才回到唐·费尔南多一家人那儿去。 很快到了下午,这时地震已经停止,聚集在野地里的一堆一堆的难民心情开始有些平静了,突然却传来消息说,在城里唯一未遭地震破坏的圣多米尼克斯教堂将由教区主教亲自主持一次隆重的弥撒,祈求上帝不要再降给城市灾难。各处的难民已经纷纷动身,急急忙忙像潮水一般涌进城里去。在唐·费尔南多的这群人里,也提出了是否应去赶这次盛典,以及要不要随大流进城的问题。唐娜·伊莉莎白不无忧虑地提醒大家,昨天教堂里还发生过多大的不幸。再说这样的感恩弥撒是要一再举行的,等以后危险完全没有了,不是可以更加髙高兴兴、安安心心地去表示自己的感激吗。荷赛发却站起来,颇为激动地说,正是现在,当造物主如此显示了他那不可理解的崇高的威力的时刻,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跪倒在主的跟前,把脸埋进尘埃里。唐娜·艾尔维莱热烈支持荷赛发的意见。她坚持说应去赶弥撒,要求唐·费尔南多领着大伙动身。这样所有人都从地上站了起来,包括唐娜·伊莉莎白在内。可是伊莉莎白在准备动身时却显得犹豫迟疑,胸部喘得呼哧呼哧响。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回答她也不知道心中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唐娜·艾尔维莱于是安慰她,要她和自己以及她们有病的父亲一块儿留下。
“那么请您替我照看一下这个小乖乖吧,唐娜·伊莉莎白,” 荷赛发说,“您瞧他又粘住我了。”
“很乐意,”唐娜·伊莉莎白回答,说着就伸手去接孩子。可小家伙对母亲这么处置他却感到很委屈,大哭大叫,怎么哄骗也不成,荷赛发只好笑笑说,她还是带着吧。说着又亲吻孩子,使他重新安静下来。随后,唐·费尔南多便伸过胳膊来让荷赛发挽着,她举止的端庄优雅深得他的欢心;赫罗尼莫则抱着小菲利普,和唐娜·康斯坦莎作伴;人群中的其他成员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就以这样的格局,向城里走去。这其间,唐娜·伊莉莎白却激动地偷偸与唐娜·艾尔维莱讲着什么。一行人走出还不到五十步远,她便在背后高声叫:“唐·费尔南多!”同时慌慌张张追赶上来。唐·费尔南多停住脚,转过身,等着她走拢,而手臂仍然挽着荷赛发。可她呢,却远远地站住了,像是希望他迎上去似的,他只好问她干什么。这样,唐娜·伊莉莎白尽管显出不乐意的模样,仍走拢来,咬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得荷赛发根本听不清。
“还有呢?”唐·费尔南多问,“还有可能发生的不幸呢?”
唐娜·伊莉莎白惊惶得很,又凑近他耳朵窃窃私语。
唐·费尔南多的脸膛气得红了起来,回答说:
“好啦!唐娜·艾尔维莱可以放心!”说罢就带着荷赛发朝前走去。
当他们到达圣多米尼克斯教堂时,已经响起悦耳动听的管风琴声。只见教堂内人头攒动,信徒们挤得紧紧地一直站到了大门外广场上很远的地方;一些男孩攀着高高的墙头和画架,手中攥着自己的帽子,眼里射出期待的光芒。所有的枝形吊灯都大放光明;在正好到来的薄暮中,一根根立柱投下了神秘的阴影;那朵用彩色玻璃嵌成的大蔷薇,在教堂顶端显得血红血红,就像正好照在它上面的夕阳。突然,管风琴戛然而止,整个教堂顿时一片肃静,仿佛人人都变成哑巴了似的。从古至今,打任何—座基督教的教堂中还不曾对上帝燃起过如此虔诚的信仰之火,像今天圣多米尼克斯教堂这样。男女老少的胸中,谁也未发出过比赫罗尼莫和荷赛发更加炽热的信仰之火!
盛典以布道开头;修道院中年事最高的一位教士穿戴着辉煌耀眼的法衣,出现在布道坛上。他一上来就朝天高高举起为宽大的袍袖笼着的双手,对上帝发出赞美和感谢,感谢上帝允许在这化为废墟的世界的一角,还有人能对着高坐云端的主,吐露心曲。他描绘着地震的惨状,说这都是按上帝的旨意发生的,末曰审判不可能比这更可怕。随后,他指着教堂墙壁上裂开的一条大口子,称昨天的地震还仅仅是一个瞀告而已。听到这儿,与会的信徒们个个毛发悚然,不寒而栗。接下来,他又以其教士的伶牙俐齿,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本城的伤风败俗的事件来。他说即使所多玛和蛾摩拉①,也不如圣地亚哥罪孽深重。它之所以没有完全从地球上被铲除掉,仅仅是因为上帝太耐心的缘故。听着这样的说教,我们那个不幸的人儿心已完全碎了。谁料教士却抓住机会,不厌其详地讲起在卡美尔派修女院花园中所犯的那桩罪行,这无异于又给他俩心窝里猛地剌了一刀。教士说,世人却姑息养奸,背叛上帝。他指名道姓,对这两个伤风败俗的罪人连声诅咒,巴不得把他俩交给地狱中的大小魔王严加惩处!
听到这儿,唐娜·康斯坦莎失声叫出:“唐·费尔南多!”同时拽了拽赫罗尼莫的胳臂。费尔南多却回答:
“别吱声,唐娜,也别东张西望。但可以假装晕倒的祥子,这样我们就好离开。”他的语气既坚定有力,又低得旁人听不见。
谁料,唐娜·康斯坦莎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一条脱身的妙计,一条嗓子已经打断教士的讲道,大声地吼叫起来:
“闪开!闪开!圣地亚哥的教友们,这两个亵渎上帝的罪人就在这儿呐!”
教堂中顿时一片騷动,另一条嗓子又怯生生地问:“在哪儿?在哪儿?”
“在这儿!”第三条嗓子回答。话音未落,答话者便满怀神圣的怨毒,一把抓住荷赛发的头发,拽了她和靠在她身上的唐·费尔南多的儿子一个踉跄,要不是费尔南多扶住他们,两人肯定摔倒在地上。
“你们疯了不成?”年轻人大喝着,同时抡起胳臂在荷赛发四周乱打。“我是城防司令的儿子唐·费尔南多·奥尔默斯,你们不是全认识他吗?”
“唐·费尔南多·奥尔默斯?”一个鞋匠逼到他跟前来大声问。他曾替荷赛发修过鞋,认识她至少如她那双小脚一样清楚。“那么谁又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他放肆地把脸转向阿斯特隆的女儿。
这一问费尔南多的脸刷的白了。他一会儿羞愧地瞅瞅赫罗尼莫,一会儿扫视教堂中的教友,想知道是否有认识他的人。荷赛发又着急,又害怕,高声嚷道:
“这可不是我的孩子,佩德里洛师傅,”同时胆战心惊地望着唐·费尔南多说,“这位少爷是城防司令的公子,他父亲你们谁都认识的。”
鞋匠却问:“我说乡亲们,你们有谁认识这小子?”
“谁认识赫罗尼莫·鲁黑拉?谁认识就请站出来!”旁边站着的几个人反复问。
不巧在这当口,让喧闹给吓怕了的小胡安极力想从荷赛发怀里挣脱出来,让唐·费尔南多抱他。随之喊声四起:
“他就是老子! ”一条嗓子喊。
“他就是赫罗尼莫·鲁黑拉!”另一条嗓子喊。
“他俩就是亵渎上帝的罪人!”第三条嗓子喊。
“用石头碰死他们!砸死他们!”教堂里的全体基督徒一起吼起来。
这时赫罗尼莫却大喝一声:
“住手!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你们找的赫罗尼莫· 鲁黑拉在这儿呐!放开那个人,他是无辜的!”
愤怒的人群让赫罗尼莫的话弄得莫明其妙,愣住了,有好几只手放开了唐·费尔南多。而且就在这一时刻,又挤过乱糟糟的人群,赶来一位军阶相当高的海军军官,问:
“唐·费尔南多·奥尔默斯,您出了什么事?”
费尔南多巳经完全被放开了,真正泰然自若地回答说:
“可不,唐·阿隆索,您瞧瞧这帮杀人凶手!要不是这位高贵的青年站出来承认自己是赫罗尼莫·鲁黑拉,平息了这帮家伙的怒气,我确实完蛋啦。行行好,为着他俩的安全,您把他和这位太太逮捕起来吧,还有这个无赖,”说着他一把抓住佩德里洛鞋匠,“整个骚乱全是他给煽动起来的!”
鞋匠大嚷大叫:“唐·阿隆索·阿诺莱哈,我问您,您摸着良心说,这娘儿是不是荷赛发·阿斯特隆?”
唐·阿隆索清清楚楚地认出是荷赛发,迟疑着没有回答,这一下人们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好几条嗓门儿同时喊道:“就是她!就是她!” “把她处死!处死这淫妇!”
这时,荷赛发便把一直由赫罗尼莫抱着的小菲利普接过来,连同小胡安一起交到唐·费尔南多手上,说:
“走吧,唐·费尔南多,救救您这两个孩子,您就让我们听天由命吧!”
费尔南多接过两个孩子,说他自己宁可丧命,也绝不肯让他的同伴受到任何伤害。他借来海军军官的佩剑,让荷赛发挽着自己的胳臂,要求落在后面的一对儿赶快跟上。看着这个架势,人们自然畏惧三分,便闪开道,让他们走出教堂。他们呢,也自以为已经得救了。谁知才刚刚走到同样也挤满教徒的广场上,跟踪他们的愤怒人群中就有一个声音叫起来:
“这就是赫罗尼莫·鲁黑拉,老乡们,因为我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话犹未了,走在唐娜·康斯坦莎身旁的赫罗尼莫已给一大棒打倒在地。
“圣母玛丽亚!”唐娜·康斯坦莎一声惊叫,想逃到自己姊夫那儿去。
“你这修女院里的败类!”随着一声恶骂,飞来的第二棒就把她撂倒在赫罗尼莫旁边,没了气啦。
“作孽啊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惊呼起来,“这可是唐娜·康斯坦莎·哈莱斯呀!”
“谁叫他们骗咱们!”鞋匠回答。“快去找真正的荡妇,把她处死!”
唐·阿隆索清清楚楚地认出是荷赛发,迟疑着没有回答,这一下人们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好几条嗓门儿同时喊道:“就是她!就是她!” “把她处死!处死这淫妇!”
这时,荷赛发便把一直由赫罗尼莫抱着的小菲利普接过来,连同小胡安一起交到唐·费尔南多手上,说:
“走吧,唐·费尔南多,救救您这两个孩子,您就让我们听天由命吧!”
费尔南多接过两个孩子,说他自己宁可丧命,也绝不肯让他的同伴受到任何伤害。他借来海军军官的佩剑,让荷赛发挽着自己的胳臂,要求落在后面的一对儿赶快跟上。看着这个架势,人们自然畏惧三分,便闪开道,让他们走出教堂。他们呢,也自以为已经得救了。谁知才刚刚走到同样也挤满教徒的广场上,跟踪他们的愤怒人群中就有一个声音叫起来:
“这就是赫罗尼莫·鲁黑拉,老乡们,因为我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话犹未了,走在唐娜·康斯坦莎身旁的赫罗尼莫已给一大棒打倒在地。
“圣母玛丽亚!”唐娜·康斯坦莎一声惊叫,想逃到自己姊夫那儿去。
“你这修女院里的败类!”随着一声恶骂,飞来的第二棒就把她撂倒在赫罗尼莫旁边,没了气啦。
“作孽啊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惊呼起来,“这可是唐娜·康斯坦莎·哈莱斯呀!”
“谁叫他们骗咱们!”鞋匠回答。“快去找真正的荡妇,把她处死!”
费尔南多一见康斯坦莎的尸体,怒火中烧,拔出剑来,一阵乱砍乱杀,那个造成了这场惨剧的狂热的杀人凶手要不是躲闪得快,逃过了愤怒的冲击,就准巳给劈成两半。然而,费尔南多毕竟寡不敌众,人群渐渐逼近了他,这时荷赛发便喊:
“您和孩子们多保重吧,唐·费尔南多!——来,来这儿杀我,你们这些嗜血的野兽!”说着便自动冲进人群,以便结束战斗。
鞋匠佩德里洛一棒把她打翻在地,身上全溅满了她的鲜血,“叫那小杂种也跟她一块儿下地狱去!”他嚎叫着重新冲上来,越杀越来劲儿。
唐·费尔南多,这位高贵的英雄,他这时背靠教堂的墙壁站着,左手抱着两个小孩,右手挥动宝剑,每一剑都像闪电似地砍翻一个对手,一头雄狮在自卫时也不会比他更勇猛。已经有七条嗜血的恶狗倒在他面前死掉,这帮魔鬼的头儿佩德里洛鞋匠自己也受了伤。可是他仍然不肯罢休,终于有一个孩子的腿被他拽住从费尔南多的怀中拖出来,髙高擎着在人头上挥舞了一圈,随即叭地一下摔死在教堂的柱头棱上。这以后广场上渐渐静了下来,教徒们纷纷离去。唐·费尔南多看着躺在面前的儿子的尸体,见他脑浆迸裂,惨不忍睹,便怀着无以名状的悲痛,抬头仰望苍穹。这当儿海军军官又出现在他身旁,极力安慰他,要他相信,他自己深感后悔,竟在惨剧发生时什么行动都没采取,尽管也有些客观原因。唐·费尔南多却对他说,他一点也不怪他,只求他现在帮助把尸体运走。于是,趁着已经降临的黑夜,死者全部被抬到了唐·阿隆索家中。费尔南多也跟随前往,途中在小菲利普的脸蛋上不知洒了多少热泪。他当晚睡在唐·阿隆索家,左思右想,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谎话去把这整个不幸告诉自己的爱妻。一则因为妻子有病,再说他还不清楚妻子将怎样看待他在这次事件中的行为。可是没过多少时候,她却从一个来访者口中偶然了解了全部经过,这位贤慧的妇人便偷偷大哭一场,以渲泄自己慈母的哀痛。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就含着剩下的眼泪,一头扑到丈夫怀中,热烈地吻着他。随后,唐·费尔南多和唐娜·艾尔维莱将小菲利普收为养子。小菲利普呢也深得双亲的欢心,有时唐·费尔南多禁不住把他与小胡安相比较,竟几乎感到高兴哩。
注:①所多玛和蛾摩拉为《圣经》传说中的两座诚市,因城中居民荒淫纵欲,伤风败俗,为上帝所毀。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德国剧作家,富有创造力的现实主义诗人。早年从军,后厌烦军旅生活而辞去军职。一生落魄凄惨,深为未受赏而痛苦,终以自杀了结。其作品简洁明了,风格多变,表现了理想与现实间的矛盾冲突。有喜剧《破瓮记》(1808),超人暴力剧《彭忒西勒亚》(1808),浪漫主义剧本《海尔布隆的小凯蒂》(1820)及心理剧《洪堡王子弗里德里希》(1810)。
悲 伤 与 理 智
作 者:[美] 约瑟夫·布罗茨基
译 者:刘文飞
定 价:58:00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4
在这部题材丰富、视界浩淼的散文集中,约瑟夫·布罗茨基开篇便用深沉内省的目光审视了自己在苏俄的早年经历以及随后去往美国的流亡生涯。接着,作者用探讨了诗歌的张弛变幻、历史的本质、流亡诗人的双重困境等一系列颇具广度与深度的话题。
本期编辑:姚琼